第 76 章(1 / 2)
燕王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以后。
人在西凉大营的床上。
虽甫一动作,仍是四肢酸痛,但一身的伤口已都被包扎好了。层层纱布之之下是鹿韭愈创膏的牡丹香,就连手指都被一根根细密缠裹。
月华城主还是讲究。
燕止抬起手来。
这要是西凉这边的军医,早给他五个指头包成一个粽子了。
“别看了,被他拿走了。”
啪叽一声,赵红药坐在床边,压得床榻吱呀作响。
什么被拿走?燕止直到她说才发现,手腕系着的金色发带没了。
“……”
燕王发呆。
燕王歪头不解。
赵红药:“是跟你的那撮头发一起拿走的,用来系头发啦!”
燕王低头。
在前胸凌乱的白发间,明显有一缕被割断的痕迹。
华城主走时,竟把两人那一小撮编在一起的的头发,给割下来带走了。
“……”
赵红药反正是理解不了这种行径。
虽然好友宣萝蕤这几天一直很激动,每天埋头书房哐哐写。
不懂。
月华城主带走了一撮兔毛,倒也留下了一件东西。
那把黄金法杖。
赵红药一向对不俗的兵器情有独钟。这几天,仔仔细细研究了那把法杖——
东西十分的重工、精雕细琢,杖柄上一连串复杂精美的篆刻符文,法顶一只栩栩如生、翅膀张开,威严华美的黄金凤凰。凤凰羽毛由纯金丝细密编织而成,每一根都熠熠生辉。凤眼则是火焰般燃烧的红宝石。杖底的雪白利刃削铁如泥,摸上去冰寒刺骨。
那么好的东西,要不是赵红药从小就偏擅弯刀匕首而不擅矛戟一类,都恨不得能收归己用!
何常祺也想要。
无奈这法杖实在很重,他试了几次都只能皱眉。
结果,他觉得过重的东西,燕王倒觉得十分趁手。随意掂了掂,就很快用得顺手。
仿佛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一般。
人比人,气死个人。
好的武器都有自己的纹名。
这法杖的铭文,是南越文,名曰“顾兔”。虽然乍一听没有卯辰戟的气势,但反正燕王本就喜欢兔子,亲兵又叫於菟营。
都是兔,又都有月象之意。
倒也合适。
……
西凉在大营只休整了一日,清点了所有战利品安排好军需粮草,便继续举兵北上。
一路又连下数城。
新城难得有一处山雪中温泉,大伙儿终于能好好洗个澡。洗尽铅华,也重温一下彼此油彩之下到底长啥样。
山上池子很多。
燕王有个毛病,就是几乎每次泡温泉他总能在里面睡着,一睡就能睡上好久好久。
他还在睡,温泉边
的凉亭已经整上了美酒烧烤。
西凉众将,一向是谁不在场,就喜欢合伙在背后咕叽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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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听师远廖长叹一声:“我昨晚,听到……燕止吟诗了。”
“什么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什么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啧。”
“……”
“……”
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燕止这人,明明字都写不好、平常也不见看书,却偶尔能突然蹦出些南边风花雪月的诗词。
充满了违和感。
“还有啊。”
“你们有没有觉得,虽然燕王过去也常介于正常与不正常之间……”
“但最近,有点十分的不正常!”
“……”
众人一同默默看去池中。
某人泡个温泉。还把黄金法杖给带过去了。此刻正一边抱着法杖,一边睡觉。
“……”
“说起来,这把‘顾兔’,能算是那城主的回礼么?”
“什么回礼?”
“就是之前,燕止不是特意找了西凉最好的匠人,给他做了把望舒剑。”
“呃……”
西凉婚俗,武将世家中,两家若互赠上好兵器,则是文定。也就是订婚的意思。
话虽如此。
不过西凉众人反正也早就麻了——
这两个人,何止互送文定?那分明是勾搭也肆无忌惮地勾搭了,搞一起也大庭广众地搞一起了。一个送粮送药,一个日孔雀开屏。同床共枕、同生共死也不知道有过几回,结果呢?
该跑的时候,那月华城主跑得叫一个干净利落、头也不回。
他们燕王倒是也不遑多让!
月华城主前脚刚跑,他后脚就派新探子去了南越。西凉全军北上之际,燕王也一直没忘了留一拨人在边界驻防。防着谁呢?
防着南越,防着月华城主。
这是爱吗?
什么畸形的爱!
何常祺:“其实,我也不信以燕止一贯性情,真会囿于儿女情长、犹豫不决!”
“所以才不明白,既已那月华城主无论如何也不肯替我西凉效力。他何以还不早些下手?”
“尤其前几日,那般大好机会,本可连同那个什么洛南栀一起解决!”
“他竟还帮他,还又放他走。”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燕止不可能不明白这道理。到底是为什么?”
“……”
“会不会,”半晌,赵红药饮下一口梨花白,“燕止这次,又是比我们多看了几步、多想了几步。”
何常祺:“那你说,他都看到什么了?”
“或许,燕止是觉得,以月华城主那般心思细密、精于算计,既然敢在单枪匹马只身前来北幽,则一定在身后也早早给南越留下了万全之策。”
师远廖:“什么万全之策?”
赵红药翻了个白眼:“我要是知道,我就是月华城主了。
但??[,以那人平日阴险,多半是有什么即便他本人不在南越也有法子偏安一隅、不变应万变之法。”
“而燕王毕竟与他神交已久,才看得到咱们在外头云山雾罩的看不懂的门道。”
“……”
“如此说来……该不会是那月华城主,跑去和东泽勾结?”
“呃,他若真和东泽有所勾结,燕止这般小心谨慎、投鼠机器就有道理了!”
“说起来,那天有人跟着燕止去送城主,不是说隐约听见燕止责怪那城主始乱终弃、另结新欢来着?”
“……东泽纪散宜,听闻也是个美男子。”
“……”
“……”
“以前总觉得,以燕止那等惊世美貌,竟不能成功诱敌。”
“如今看来,果真是小看了这位城主!”
“竟这般贪心,想一个人把南越王、西凉王、东泽之主都给……”
“……”
“厉害啊。”
“佩服啊。”
“不一般啊!”
……
连天风雪。
慕广寒和楚丹樨各自牵着马,深浅艰难地走在一片白茫茫鹅毛飞絮中。
马背上,洛南栀朦胧醒了一次。
慕广寒抚着他手腕的伤痕:“疼吗,南栀?冷不冷,有没有哪里难受?”
洛南栀摇了摇头。
再次醒来,已是夜晚。
破庙之中,火堆噼啪。慕广寒正低着头,帮他脚腕被铁链嵌进肉的伤口包扎擦药。
见他醒了,慕广寒忙问:“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洛南栀也不知道,他像是从一场很长、不知生死的梦中醒来一般,很是恍惚。稍微一动,周身铁链哗哗作响。
慕广寒面有愧色:“抱歉,暂时还不能放开你。”
“没关系,”洛南栀缓缓摇头,“我也怕我会再次发疯。”
慕广寒给他端了一碗热汤。
洛南栀垂眸接过,他如今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冷。对着这汤,只能看到蒸汽升腾,但究竟多烫……却是模模糊糊、似真非真。
“你放心,”慕广寒安慰他,“洛州众人,还有霄凌,一切都好。”
“那……就好。”
洛南栀微微抿唇,挤出一抹浅浅笑意。却见慕广寒欲言又止。
“……”
“……”
“阿寒,你怎么了?”
慕广寒深吸了一口气:“顾……南越王他……是不是已经……”
风雪飒飒。
破庙的屋顶有些漏,时不时灌进一些寒风。
顾苏枋的法杖是南越国宝,亦是他寸步不离身的武器。绝不可能让别人拿走,除非……
慕广寒早知道南越全军覆没。
也早就想过,顾苏枋多半凶多吉少。
可此刻真的看到洛南栀点头以后,还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虽然,后来一切都变了。
连关于顾苏枋的记忆,也早就变得七零八落。
但在漫长的难过、不解,甚至因爱生恨的漠然都逐渐随着时光消散淡去后,心底寸草不生的荒原冻土之下,始终存留着一颗小小的种子。
种子里包裹的,是一丝感激、些许珍视。
哪怕那个人给了他最深沉的伤心,却也曾经给过他最甜的希望。
是他让他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终究是有人,能够透过不堪的外貌与愚痴的执拗,看到他内里与众不同的光亮,将他视若珍宝、捧在手心。
亦是第一次知道,真心在乎他的人,会带他去见父母族人,会认真操办大婚,会迫不及待特别光明正大特别骄傲地昭告天下,不会将他藏着掖着不见天日。
顾苏枋确实以前对他很好。
因而如今,哪怕时过境迁。哪怕他早就百毒不侵、麻木不仁,甚至无法为曾经的挚爱掉出一滴眼泪。
但终究,慕广寒还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
如果他那时,没有去西凉。
如果他选择留在顾苏枋身边,是不是或许就能替他分忧、阻止他北上?
但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而当年为什么分开的答案,他也永远不会再知道了。
……
隔日,继续踏雪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