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番外二 鱼阵(1 / 2)
日头将出未出, 东边天上洒下来薄薄一层青灰色的晨雾,在淡金色的晨曦映照下,缓缓流动。
京城东郊小路边的茶棚内, 几个过路客商就着热茶吃了一盘野菜猪油渣包子,又用最后一点面皮仔细抹去盘底油花,一口吃了, 冲正在斜对过端茶抹桌的少年喊道:“小兄弟, 结账!”
少年闻声跑过去,先将手往腰间手巾上狠狠擦了擦,这才伸手接钱,“诚惠二十三个大钱!”
客人从腰间抠出来一只旧钱袋,倒出一把铜板, 眯着眼睛仔细数了一回,又数一回,然后才递到少年手中, 又笑道:“小兄弟, 你年纪轻轻哪里好做这个?不如跟咱们出去跑腿儿做买卖, 一年说不得也能剩几十两银子,拿回来好养家糊口, 再过两年,正正娶媳妇……”
他还没说完, 就被同伴往腰上撞了一记。
同行的另一人对少年道:“这厮头一回京城, 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渔哥儿, 莫要往心里去。”
说完, 拉着同伴就走, 边走边恨铁不成钢道:“出门在外, 少他娘的胡沁,人家好好的读书人,举人老爷家的公子,跟咱们经的什么商……”
最初说话那人便哎呀一声,懊恼不迭道:“你怎的不早说?着实冒犯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少年确实有些个文气。
“既是读书人,怎么又在这里摆摊?”那人又问。
乖乖,那可是举人老爷,一个县城里都未必有一个的,他家的公子哥儿,又怎么落魄到当垆卖茶的境地?
秋高气爽不冷不热,不正该去读书,预备来年县试么?
伴当忍不住扭头看了依旧回去抹桌子的渔哥儿一眼,既同情又惋惜地说:“也是苦命,早早没了娘,前几年又没了爹,还没出孝期呢,爷爷又病倒了,如今只跟着奶奶过活……”
人走茶凉,若这位小公子的父亲还在,他自然是衣食无忧的。
可如今人没了,人情自然也没了,不过是个孤儿罢了,谁还在意呢?
大禄律法明文规定,戴孝期间不得科举,便是做官的也要丁忧。
同行之人听了,啧啧几声,又叹了一回才道:“嗨,若不会投胎,人生下来便是受苦的,这也是没奈何的事。他年少时能读几页书已是万幸,比咱们这些两眼一抹黑的强的不知道哪里去。
若能中,自然是皇天保佑,若不能中,也是命该如此,来日除了孝,也能去找个账房之流的做做……”
两人说着,渐行渐远。
却说那渔哥儿只埋头做活,两位客人的议论也听得零星只言片语在耳朵里,可类似的感慨唏嘘太多了,便不往心里去。
正如对方所言,自己幼年能有幸读几页书,已比这世上许多人幸运许多,无需自怨自艾。
眼见过了饭点,茶棚内一时没了客人,渔哥儿去洗净双手,整了一回衣裳,从灶台后头的筐子下头翻出来一本《春秋》来读。
那书已经很旧了,四围起了毛边,俨然不知被主人翻阅过多少遍,可仍十分平整,可见珍惜。
封皮上没有印刷书肆的名字,显然这本书是他抄录来的。
正看得入神时,忽听京城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此地距京城不过二十来里,从那边过来的人们大多吃饱喝足,几乎不会在此地休整,故而这一带的茶棚、粥铺都只做外地进京的买卖,而对从京城往外走的人不大在意。
渔哥儿原本也不在意的,可随着马蹄声渐渐逼近,竟像听到什么反常的事似的,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努力伸长了脖子往声音来源处眺望。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多时,几道人影映入眼帘。
渔哥儿看了一回,眼底忽然泛起细碎的快乐的光。
不该是今天的……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他有些无措地捏了捏手,抓着书原地转了两圈,还没怎样的,品字形五人五骑已经冲到近前。
为首的女郎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身孔雀绿骑装,杏眼桃腮,英姿飒爽,风似的从他面前刮了过去。
渔哥儿的目光不自觉追随而去,腔子里一颗心砰砰直跳,整个人都有些痴了。
马儿卷过去的瞬间,那女郎似乎微微侧脸,朝这边看了一眼。
“嘿,”姚芳扬声对前面的鱼阵笑道,“姑娘,又是那傻小子!”
鱼阵没回头,却也不恼,“胡说什么,赶去办正事要紧。”
来的正是师鱼阵和姚芳一行五人。
去岁鱼阵刚满十四岁,师雁行就将城外新开的一家高端酒楼,一家中端自选餐厅交给她打理。
京城大不宜居,便有许多外地客商住在城外,既方便又实惠。久而久之,京畿几座县、镇也发展起来,经济甚至比等闲州城还要发达些,不愁没有客源。
“这怎么能行?”
鱼阵和江茴都不敢接。
师雁行就笑,“有什么不行的?我十四岁的时候,铺子都开了几家,官府也跑了不知多少趟,都敢自己进京了,你是我妹子,怎么不行?”
鱼阵有点慌。
这些年她虽然跟进跟出,见了不少大世面,也帮着打点生意,可都是打下手而已,何曾挑过大梁?
冷不丁让她管理两间铺子,能行吗?
江茴也说:“你手底下也不是没人用了,且叫她再历练几年吧!”
“既然要历练,就得真刀真枪的干,不然总是旁观有什么用?不过纸上谈兵罢了。”师雁行摆摆手,又对鱼阵道,“你也不用怕,两家店的管理班子都是现成的,你只负责总抓总管,这些年也没少见我处理事务,上上下下都是熟络的,照葫芦画瓢总会吧?”
从小耳濡目染,鱼阵远比寻常女孩儿更有野心和自信,见姐姐这么说,下意识点头,“会!”
“真棒!”师雁行轻轻捏捏她的脸颊,笑道,“就该是这样,行不行的,试试看才知道,可别上来就说不行。”
顿了顿又道:“若是管得好,以后那两间铺子就与你做嫁妆。”
江茴天生不爱争抢,守成有余,激进不足,最适合守在大后方。
但鱼阵不同,她几乎是师雁行一手教导出来的,性子像了十成十,只要好好培养,日后绝对是了不起的帮手。
鱼阵搂着她笑嘻嘻蹭了一回,“我才不嫁人呢,这辈子就赖着姐姐!”
江茴张张嘴,才要说什么,见姊妹俩三言两语就敲定了,索性不管了。
罢了罢了,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她看着就好。
况且淙淙也十四岁了,便是普通人家也该学着管家了,这个做姐姐的财大气粗,拿出两间铺子与她练手,似乎也不算什么。
左右就在眼皮子底下,店里也是自己人,即便来日出了什么篓子,还有她们兜底,也不怕。
可听到后头的话,又忍不住笑道:“这叫什么话?越说越不像了。”又对师雁行道,“你也是,骄纵也有个度,她才多大,哪里就至于送铺子了!”
师雁行搂着鱼阵说:“管他呢,我乐意给。”
但凡有财力的人家,姑娘们的嫁妆都是从小攒起来的,早年她们家艰难,别说嫁妆,就是温饱都成问题,自然不敢想。
可如今都好了,江茴便每年都用自己的分红给姊妹俩添金置银。
师雁行每次看了都笑,“给鱼阵攒着就是了,我都多大了?”
江茴却道:“早年家里穷,我也没本事,如今好过了,给你补上,别嫌晚。”
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说起来,家里的银子本也是你赚来的,却是你说的什么羊毛出在羊身上……”
师雁行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什么叫我赚的,你这么多年的账房和内务总管难道都白当了?便是外头雇人,难不成我每年不给他们分红的?”
她固然是主导,但这么多年来,若非有江茴在内全力支持,她也不可能心无旁骛去外头打拼。
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分工不同而已。
每每听师雁行这样讲,江茴都很高兴。
却说鱼阵接了那铺子已一年有余,头几个月难免紧张,几乎日日过去盯着,又熟悉人手和业务。
众人原本见她年轻,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素日又是个和气的,还有些嘻嘻哈哈。结果后来发现鱼阵虽面上笑着,芯子却同大掌柜是一般无二,最是明察秋毫不过,半点不顾及什么人情、关系,该赏就赏,该罚就罚,便渐渐收敛,不敢作妖。
眼见业务步入正轨,天天往返也太疲乏了些,又给店员们平添负担,鱼阵便渐渐放宽到五日去一次,十天一次,一直到如今的半月一回。
可不曾想人心不足蛇吞象,个别人眼见她去得少了到底心存侥幸,竟开始中饱私囊起来!
前几日店里有人来举报,说是负责采买的红姐与供货商付家娘子相互勾结,故意做假账。
“我都亲眼看见的,原本咱们要的那些甲等货要三十五文一斤,可那付家娘子送来的却是乙等货,只要三十文一斤!不光颜色不好看,采买的鸡蛋个头也小,有灶上的人问,红姐还嘴硬,说秋日天干气躁,菜蔬长得不好,鸡也不爱下蛋,如今市面上都是这样的。
可我明明瞧见付家娘子偷偷给红姐塞荷包!平白无故的,她做什么给她钱?”
姚芳听了,登时怒不可遏,当场就要冲出城去问个究竟。
“真是良心都给狗吃了,掌柜的和二姑娘素来待她们不薄……”
倒是鱼阵尚且撑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