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 38 章 白鹭湾这一处地颇大……(1 / 2)
白鹭湾这一处地颇大, 两边是稻田,时值冬日,田里的地已经荒了, 只剩一节一节的稻茬。
路边这株高大的柿子树, 是这一处唯一鲜活的存在。
北风一阵一阵的吹来,如刀似剑, 这会儿,大家伙儿都在家里烤着火, 或是忙碌着过年的事。
有两三个老太太搭着伴,嘴里说着话, 担着两小桶的糯米从附近经过。
瞧那模样, 她们是要去磨坊, 将糯米磨成米浆, 准备过年的时候做年糕。
潘垚左瞧右瞧,将勤劳的老太太排除,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疯跑而来的白憨儿身上, 瞪大了眼睛。
……不是吧。
只见白憨儿穿一身不合身的灰色长袄,胸前一团瞧不出是饭还是汤汁浸润出的污渍, 硬邦邦的。
这会儿, 他神情恍惚又痛苦,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 因为跑得太急,两只不合脚的鞋都丢了一只,露出里头破了洞的袜子。
天寒地冻,露在外头的脚趾头被冻得发红,上头有生疮流脓的迹象。
白憨儿一路狂奔到柿子树下头, 脚步慢了下来,神情逐渐平静。
他有些发痴的抬头去看那满树的柿子。
柿子树落光了叶子,枝干朝四面八方生长而去,寒风中峥嵘傲雪。而那红色的柿子,它们就像一个个灯笼一样,点缀着这寒冬的单调。
那么美,那么动人。
多瞧几眼,莫名的,他心中还有一股痛楚涌上心头。
白憨儿一屁股坐了下来,背靠着柿子树粗大的主干,脑袋纷纷乱,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潘垚难以置信,指着白憨儿,侧头看肩膀处的小木人。
“他是谢竭忠?”
陆雪琼同样是难以相信。
“不是去寻仙问道,拜入有度真人的门下了吗?怎会,……怎会是现在这样?”
“……不应该啊,”陆雪琼喃喃。
“他亲口和我说的,他也不想杀我和孩子,只是修行大道,自须断绝情爱,舍下红尘三千。”
“如此,方能心无旁骛,无牵无挂,在长生路上留下脚印,一步一步问鼎的大业。”
陆雪琼看着白憨儿,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和谢竭忠生了同样的一张脸。
陆雪琼是水鬼,能嗅到人的魂灵,上一辈子,陆雪琼和谢竭忠是夫妻,夫妻一体,陆雪琼又命丧在他手中。
纠纠葛葛,孽缘相缠。
他欠它一份情,一条命,是它的债,是它不甘的恨……
才一相见,陆雪琼就认出来了,这白憨儿,他是谢竭忠的转世。
……
看着柿子树下的白憨儿,陆雪琼想起了上一世。
她大着肚子跪下,抓着他拔剑的手,苦苦哀求,求他饶她和孩子一条生路。
明明,明明前几个月,这人还是她的良人,见她怀孩子辛苦,且怀相不好,心忧心急,夙夜难寐,最后还特意上了山门,求了还在清修中的旧主,谢予安谢仙长。
就短短几个月,怎么人就能变了这么多?
心有大业的男人,当真就这般狠心?
……
白鹭湾。
陆雪琼想着自己遇害的那一幕,眼睛都红了。
她看着柿子树下的白憨儿,眼里的恨意汇聚,鬼音幽幽。
“原来,这就是你的寻仙问道。”
“定然是叫那有度真人骗了!”潘垚猜着前因后果,瞪着白憨儿,恨铁不成钢了。
真是个傻的,本来小日子过得多好呀,老婆漂亮温柔,孩子可爱,家中有闲钱,富贵又自在,山中还有亦主亦友的仙长做靠山。
那等小日子,是头猪都能将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这小子偏不!
还杀妻证道呢!
得,忘恩负义,天道不容了吧,把自己折腾成傻子了吧!
呸,大傻瓜!
突然,潘垚察觉到一股浓郁的鬼炁,心中一凛,暗道不好!
只见潘垚肩头的小木人猛地朝柿子树下的白憨儿袭去,在快靠近白憨儿时候,小木人被挣脱,此处凭空出现陆雪琼的身影。
它裹着江水,化蹼的指头生出利爪,朝白憨儿的脖子处抓去。
水鬼的手指冰凉,且发白又发胀,双眼泛红,随着靠近,有江水潮湿阴暗的味道裹上,还有一股泡烂了肉的腥臭味。
滴答滴答……
湿漉漉的水和液体落了一地。
这是仇人见面,水鬼愤懑蒙上心窍,眼瞅着陆雪琼就要不管不顾,化作厉鬼也要取白憨儿的性命了。
潘垚手中的打鬼棒一转,正要朝陆雪琼敲去。
这时,她看到水鬼眼角晕出的那滴泪,手一顿,生生转了方向。
打鬼棒飞扬入天,没有落在陆雪琼身上,反而在半空中旋转,挡住了那从柿子树缝隙落下的阳光。
“清心!”潘垚想了想,打了道清心诀到陆雪琼身上。
陆雪琼眼里的红褪去了一些,那被仇恨蒙蔽的心窍,也逐渐的清明起来。
“我……”陆雪琼看着自己掐着白憨儿脖子处的手,一时有些语塞,也有些无措。
溺水的人都不好看,皮肤发白发皱,尤其是那等被泡了江水时间长的,成了巨人观的,简直面目全非又恶心。
“……多谢仙长仁心。”
注意到自己头上的打鬼棒,见它替自己挡住了天上的那轮日头,陆雪琼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鬼惧阳火,会被天上的日头灼伤。
因为有了这打鬼棒遮住日头,陆雪琼身上那被日华灼伤的地方不多。
潘垚上前两步,弯腰将落在地上的小木人捡了起来。
“前些日子,我用望气术见过你的气息,虽然是人人惧怕的水鬼,你的气息却是干净的。”
“没有沾染鲜血,也没有沾染性命,只等心中怨恨消去,你便能转世投胎,修成良果。”
“我知道你心中的恨。”潘垚将小木人搁在了柿子树旁边的小石头上,回头看着陆雪琼,认真道。
“不论是选择重新开始,还是选择报仇雪恨,只要是你在清明之时做的决定,我都不干涉。”
甲子蜜糖,乙之砒。。霜。
谁也不能替谁做决定。
搁好小木人,潘垚往后退了两步。
陆雪琼愣了愣,目光落在了这一世的谢竭忠身上。
尖利的爪子褪去,巨人观的模样也消了下去,它又重新变回了那婉约又温柔的女子模样。
“为了他,再堕阿鼻地狱……不,这不值得。”
陆雪琼看着白憨儿,只觉得心中那道愤懑之炁一点点的散去。
癞皮狗的发,穷苦的脸,不合身又肮脏的衣裳,跑丢了的鞋子……
这些,无一处不彰显着,他谢竭忠没有求到仙缘。
舍了妻子孩子,他也没有求到仙缘。
陆雪琼笑得温婉又美丽,浑身好似泛着光。
“知道他过得狼狈,像个没家的野狗,我真是……真是太欢喜了。”
噗嗤一声,陆雪琼大声的笑出了声。
“咦?”潘垚诧异。
这魂灵……
“陆姐姐,你要走了?”
“嗯,我要走了,也该走了。”陆雪琼点头。
它仰着头,朝天上的那轮暖阳看去。
以后,它也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太阳底下了,风吹来,会是暖暖的吗?
魂灵散发着光,一点点淡去,就像化作点点星光,又似那飞舞的流萤。
……
白憨儿坐在柿子树下,水鬼掐上脖子的那一刻,他瞧到了那水鬼那巨人观的狰狞模样。
后来,陆雪琼松了手,一点点的褪去了巨人观模样,白憨儿捂着脖子翻白眼,缓过气来,惊惧的往柿子树挪动。
待看清陆雪琼的模样后,他惊惧的眼里又闪过了茫然。
恍惚间,他好像瞧到这面容姣好的妇人跪在地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晕湿了她一头的乌发,柔弱又动人。
她一脸的痛苦,哀求自己,“不,别杀我和孩子……竭忠,你害了谢仙长,别再一错再错了。”
“啊,好痛,好痛。”
突然,她如簸箕倒扣的肚子一阵的痛,妇人抱着肚子,痛苦又着急的喊痛。
这时,妇人脖子处的玉牌泛起柔和的光,光将妇人和孩子护住,妇人面上痛苦的神色慢慢减轻。
白憨儿看到,自己提着剑,看着那玉牌,眼神复杂,好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有些悔,有些懊恼,转而却又怒火起,捏紧了手中的剑。
不,他没错。
大丈夫成事,何须小节。
凭什么他可以是少爷,可以是仙长,而自己,只能是仆人,只能是依靠仙长旧仆的名头,得旧主一份荫护,在人间生老病死的凡人?
他,没有错!
这情感太复杂,这一世是傻子的白憨儿搞不清楚,上一世是忘恩负义畜生的谢竭忠不会承认。
刚刚见到玉牌亮起的那一刹那,谢竭忠心里的不是滋味和愤怒,是自惭形秽,是恼羞成怒。
旧主不再,仍护故人。
……
白鹭湾,柿子树下。
白憨儿眼里有一幕幕零零碎碎的旧事闪过,他见到那穿着怪衣裳,就像戏台上唱戏的自己,他提着剑,一脸的痛苦,终究还是下不了手,只是将妇人往江水中一踢。
“救命救命……咕噜咕噜。”妇人哀嚎。
他站在岸边,脸上有泪。
妇人不会水,手浮上,徒劳的抓了几把空,最后只能绝望的攥着拳头,往大江中坠去。
江水晕开了那如墨的黑发,最后,女子一动不动,在大江里深处,面朝江面。
她好像在看着那隔了江水的太阳,眼睛到死都阖不上,死死的睁着。
……
“鬼,是鬼……”
这一刻还在惊惧的喊鬼,下一刻,白憨儿又错乱了。
“别走,雪琼别走,是我错了。”白憨儿喃喃,“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雪琼……”
他的声音很低,潘垚和陆雪琼都听到了,两人都朝白憨儿看去。
就见他神情恍惚,显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这是刺激之下,有一些前世记忆了?
陆雪琼笑得更开心了。
这一次,是她要走,从此再也不要相见。
……
魂灵散去,清风一吹,杳无痕迹。
潘垚弯腰,捡起柿子树旁的小木人,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惆怅。
欢喜的是陆姐姐走了。
惆怅的也是陆姐姐走了。
以后,赶鱼的就只剩她自己了。
潘垚瞅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白憨儿,打鬼棒握在手中,真是不知道怎么和傻子计较了。
回头,她一定要装作不经意间,让玉镜府君瞧瞧这白憨儿。
知道他谢竭忠这辈子傻了,穷困潦倒了,得了上天报应,想来,府君的心里,应该也能痛快一些。
潘垚朝白鹭湾的码头方向走去。
……
潘垚走后不久,白憨儿蹲地,抱着头看柿子树。
他好像看到了,大冬天里,一身薄衣的自己爬上了树,摘了一衣兜的柿子,欢喜的送给了一个姑娘。
柿子红红,映衬得那姑娘也脸蛋红红,好生漂亮。
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
色魂授与,鬼迷心窍一般,白憨儿攀着柿子树的枝干,往高处爬去。
他伸手去抓柿子,脸上露出憨憨的笑意,快了,就快了……
下一刻,只听“噗通”一声,树枝折断,白憨儿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磨了糯米,担着两桶米浆的陶老太经过,眼睛一眯,瞅着树下挠头的白憨儿,一下就扯开嗓门喊了。
“不好了,银花大妹子,你家柿子树被憨子踩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