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知心(2 / 2)
她幽然而问:“就这样陪着我坐在这里,可好?”
“好。”蔺琦墨微笑点头。
他的目光融进温暖的安稳,只一个字却牵动了罄冉拼命压抑的情绪,眼眶一热,她匆匆低头,将身体后仰埋入他温暖的怀抱,固执地仰头,睁大眼睛去看已是模糊不清的星光。
半响,罄冉才幽幽道:“你开心吗?”
她的话问得有些突兀,但是蔺琦墨却听懂了,他低头望她一眼,轻轻摇头,目光落入天际,带着几分清晰的怅然:“不开心……”
罄冉抬头,目光轻闪:“为何?”
蔺琦墨沉默半响,才轻声道:“丫头,忘了仇恨吧……人,恨来的似比爱要容易的多,深刻的多,也持久的多。报仇雪恨的念头总是刻骨铭心的,甚至可以保持许多代成为世仇。恨,也比爱更让一个人在逆境中顽强的存活,仇恨是坚硬的,坚硬到有时候必须要到啖其肉而寝其皮方得快慰。可是丫头,恨也会让自己痛苦万端,它会时时刻刻撕扯着你的心,你的魂,恨不是生命的必须,更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没有报仇的时候,怨恨,愤怒,仇苦,待报了仇亦无法快乐,似乎生命一下子失去了意义,变得哀哀自缢。”
蔺琦墨声音微顿,眉峰蹙起,叹息一声才又道:“这次前往战国,我虽是接出了姐姐,可她并不快乐。她以前总向往和廉大哥一起隐遁山林,她抚琴,廉大哥吹箫,从此做一对神仙眷侣。自雁城血屠后,姐姐就没再真心笑过,一心想着要报仇,为这她不惜跟着战英帝十多年。可如今仇也报了,燕帝死在她的刀下,可是结果呢?姐姐似乎比往日更不快乐,整个人死气沉沉,让人……丫头,忘了那些过往,忘了那些仇恨吧,我不想你和姐姐一样。”
他的声音一直很清浅,似是长者在教导学步的孩子,耐心而真切,爱怜而关怀。罄冉心一震,泪盈于睫,碎珠般滑下脸庞落在衣间,她执意仰头,可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挡不住汹涌的泪水。
若这些话出自他人之口,她会讥笑,甚至会怒骂,会愤怒,会觉得那是满口仁义的空谈,忘记仇恨?那是血和泪的深仇大恨啊!谈何容易?!
然而这话却偏偏出自他口,他的身上背负的怕是比她要沉重万分,雁城血屠,蔺府上下两百多条血淋淋的生命……他是蔺家活下来的唯一男子啊!
这些年心中所受的煎熬,每日每夜仇恨如丝缠绕着她,空旷的夜里似乎只有她醒着,迷茫,甚至些许的恐惧便会趁着黑夜一点点滋生,缠的她心中紧涩。
坚强吗?可在束着男子冠冕时,在静寂中用长布一点点将曼妙的身体缠裹时,在望着镜中呈现的男子面容时……她为何会那般苦涩。纵使用多少话语去安慰自己,撑起多完美的笑容,却终抵不过心伤。
那些坚强,似乎不过是无可奈何时自我安慰的词语,它与痛苦相连,不离不弃。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永远不需要坚强。
放弃仇恨?果真可以吗?
爹爹,娘亲,女儿到底如何才是对的……
罄冉抬头望天,天际两颗璀璨的星闪烁着光芒,如同亲人清亮的眸子。
爹爹,娘亲,你们也认同他的话吗?
可是女儿办不到啊,至少现在办不到!
罄冉茫然抬头,问道:“你呢?你忘记仇恨了吗?若是忘了,为何要领兵攻燕?如是忘了,为何又要亲手抓获燕帝?”
蔺琦墨抬手轻触她微凉的泪痕,望着她泪光点点的眸子,将她的脆弱茫然刻入心头,他微微一笑,望向天幕:“我吗?我不知道是否已经忘掉了,也许心中是有愤的,然而却无恨。少年时曾经深恨过,可是后来看的多了,经历的多了,心也大了,恨也渐渐淡了。当年雁城血屠乃是形势所迫,父亲一意孤行,成就了忠义之名,却致使雁城惨遭血屠,燕王残暴,然其攻破雁城却是大势所趋,雁城自归入燕国,这十多年却还算安定。这乱世中道德仁义似乎变得不再清晰,连年战乱,生命变得太过卑贱,谁对谁错,孰是孰非……爱恨情仇,都背负上了战争的枷锁,沉重的让人窒息。我只希望,这乱世能早些结束,百姓能少一些苦难,如雁城那样的事情能少发生几次,如此便抵过心头恨了……”
他的话依旧很轻,却那般震慑了罄冉的心,脑中乱极了。
父母含笑的样子,靖炎哥哥调皮的脸,那夜苍岭的大火,姐姐胸器深寒的剑,云荡山习武的煎熬,战场上厮杀的血腥……这一切一切在脑中不停回荡,心中激起千万层的浪,思虑了什么,明白了什么,洞悟了什么……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
这乱世如狂涌的深海,她投入其中,太渺小了,任由她如何挣扎都找不到安宁,找不到通往光明的路。原以为沿着复仇的路走下去便会迎来春天,然而此刻,未曾报仇,她便茫然起来了。
罄冉摇头,紧紧盯着蔺琦墨,急急道:“既是不恨,既是想让战乱早些结束,为何又要挑起战争,为何要领兵灭燕?!”
她的眸中是清晰的焦急,似是要证明什么,蔺琦墨安抚地揉着她的长发,察觉怀中人微微安静,才道:“燕国幅属中原,夹在四国中间,本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燕帝未称帝之前颇有雄才伟略,然其登基后,厌政心起,终日沉迷后宫,燕国早已非二十年前之景。燕国灭,乃是必然,我能十月灭燕,便足以说明这一切。当然,姐姐一心要燕王的命,单是为她,我也誓要擒获燕帝的。”
他声音微顿看向罄冉,沉声道:“可那是为了活着的人,丫头,你得知道,活的真实,活的从容,活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这不是自私,是生命给你的责任。你的爹爹和娘亲,那些爱着你,那些逝去的人,定是愿意看到你快乐的。他们定然不愿看到你终日为仇恨所累,不得安宁。”
他的话字字如锤砸在心尖,腮边滑下两行清泪,罄冉低头闭目,喃喃道。
“让我好好想想,心里好乱……乱极了……”
蔺琦墨不再多言,只是将双臂收得更紧,帮她挡住深寒的秋风。
两人便这样坐着,直至天际光亮乍现,晨光刺得双目剧痛,罄冉才挣扎了下,想要起身。然而,腿上一阵酥麻,她无力地再次倒回蔺琦墨怀中。
蔺琦墨一手拿过长盒,右手扣上罄冉的腰,轻声道:“抱着我。”
罄冉抬头望他,缓缓将双臂抬起挽上他修韧的脖颈。身子一轻,他站起身来,抱着她走向屋中。罄冉埋头在他胸前,靠着他坚实起伏的胸膛,在这个有些陌生,又似已经熟悉的温暖中闭上了眼睛。
入了屋,蔺琦墨将罄冉放在床上,拉好被子。抚过她仍旧沾染着潮气的睫毛,似是犹豫半响,才开口道。
“若是你非要给那些逝去的亲人,给自己一个理由放弃,要战英帝死,那我便交给我,让我来!”
他见罄冉放在身侧的手骤然抓紧锦被,叹息一声:“别想了,先好好睡一觉吧,我让何伯备水。”
他俯身将罄冉紧握的右手拉开,抚平,盖好被子,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