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吃飞醋(1 / 2)
寒光一闪,桌上小盒子被罄冉一剑挑开,皎洁的月光自天窗泻入屋中,恰恰落在那小盒之上,将里面之物照的一览无余。
那是一盒糕点,一盒尚散发着热气的糕点,罄冉甚至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清香,那般熟悉,却又似隔着千百距离那般遥远而陌生。
糕点如小饼状,呈五瓣桃花形状,外面撒着一层糖霜,银色的月光下,微微透着粉红颜色,宛似一朵桃瓣儿飘然落在盒中,透着诱人的气息。光是看着,便能想象若是咬上一口,定会隐隐约约尝到桃花香,口感也定然十分绵软。
这个念想宛若以往千百次那般冲入罄冉脑中,引起一阵轰鸣,紧接而来的是喉头传来的肿痛,种种情绪一股脑儿涌上来,令人无法喘息。罄冉张大了嘴,却终是发不出一点声息,只余纷乱的画面在眼前不停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处,缓缓清晰。
她钟爱桃花酥,便如靖炎爱松子糕一般。每年娘亲在春日便会领着她和姐姐采摘沾染了晨露的桃花花心,做出新鲜的桃花酥来。而剩余的则会晒干,储存上一罐子每每她叫馋的时候便做于她吃。每年她过生日,桌上更是少不了那蝶糕点。
姐姐曾经戏言,说她定是小桃花精变得,有精有怪,还那般爱吃桃花酥。
那年也是在这么一个飘雪的日子,她迎来了四岁生日,靖炎捧着一盒东西献宝一样突然闪到了她面前。
“冉儿,你猜这里面是什么好东西?”
“什么?莫不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吧?怎么看上去脏兮兮的,还有哦,你这脸上怎么了?黑一块白一块的,真丑。”
“冉冉真聪明,一猜便知道这是生日礼物,看!这是我辛苦一上午做的桃花酥,冉儿你尝尝看。”
“这什么鬼东西啊?黑糊糊的,才不是桃花酥呢,我不要尝。臭靖炎,你休想破坏桃花酥在我心里的美好形象!还有,你一个大男人跑灶间做糕点,羞也不羞?”
“冉儿,好歹是炎哥哥费了一上午给你做的,你就尝尝嘛,很好吃的。真的,我都尝了!再说为了冉儿妹妹我去灶间怎么了?冉儿不是最喜欢吃桃花酥吗,快尝尝。”
“不要不要,我要告诉白叔叔,说你不务正业,不好好习武,又玩闹!”
……
遥远的记忆如同刻录在脑中,只待一个触发点它便冲破一切清晰在眼前。那些年少时不经思考的闲言,清楚地一声声响彻在耳边,震得罄冉双眸氤氲。
她拼命咬牙,将泪水压回,似乎生怕泪水会模糊了视线,生怕那样这一盒桃花酥会消失在眼前,会成为幻觉再不得见。
罄冉缓缓走向小桌,手指轻颤着触上那盒糕点,便是这时候内室传来一声响动,罄冉骤然回神,目光直透内室。
却见一道黑影急速闪过,窗棂处传来一声闷响,有人破窗而出。罄冉脱手将长剑扔掉,冲出房门,几近嘶吼地大喝一声。
“白靖炎,你给我站住!”
那道眼见已经飞闪出小院的身影骤然凝住,僵立在了院门处。寒风逼入小院擦地而来,将那人空荡的右袖吹得在空中翩飞翻卷。
罄冉望着那僵直的身影,翻飞的袖管,只觉那风似是破心而入,在她的心口上狠狠地刮过深深裂纹,道道泣血。
两人便这么僵立着,雪越落雪多,越飘越急,掩埋了一切,在两人肩头落下厚厚一层白色。罄冉这才缓缓走向那院门的身影,一步一步,缓慢地连脚步声都似还发出颤抖之音。
咯咯的踩雪声传来,白靖炎一惊,身体一晃便欲抬脚,身后却传来罄冉微咽的喊声。
“你混蛋!有能耐便躲我一辈子!”
白靖炎微微提起的右脚便那么僵了下来,双眸缓缓闭上,两行热泪分明滑过眼眶,悄无声息地没入白雪,落地有声。
脚步声停下,他缓缓转身。寒枝飞雪之下,罄冉迎风而立,乌黑的发被风吹得狂肆飞扬,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压抑的激狂。哀到轻狂,痛到痴狂,怒到执狂,喜到发狂。
她便那么静静站在风雪中望着他,眸光甚至是平静的,可他却分明从那晶澈的眸中看到了很多。她腰背挺直,浑身有着不畏风霜的凛凛气质,然而他却从她的眸中看到了依赖。
她曾经是他的小女孩,无论她现在是怎么样的名扬天下,威名赫赫,无论她的爱情已归于何处,但是都不能改变,他和她当年最质朴纯真的情意,不能改变她对他的依赖,不能改变他对她所怀有的愧疚,爱怜和心疼。
白靖炎咽下喉间艰涩,缓缓走向罄冉,挡在风口,探出颤抖的左手,徐徐去触罄冉被风掠上面颊的长发。
罄冉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瞬不瞬,就在他将要触及她的发丝时,她霍然抬手将他的手握住,紧紧攥着。那微温的触感,让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无声而落,一行行不断涌出,沿着下巴滴入皑皑白雪中洇出一片凹陷。
“冉儿……”
一抹混杂着忧伤、感怀、欣慰、怅惘……的笑容浮起在白靖炎的唇边,他锁住罄冉的双眸,轻轻地唤着。
他的唤声宛若惊雷乍然撕破了天际,罄冉猛然扑上前,抱住他,用尽全力捶打着他的背脊,眼泪如绝提的河水磅礴涌出,她的动作震的他肩头积雪簌簌而落,混着晶莹的泪水尽数没入大地。
白靖炎双眸猩红,承接着她剧烈的锤击,承受着她此刻的激狂,伸出左手紧紧将她抱住。闭目间,泪水滚滚而落,烫伤了肌肤,灼伤了冰雪。
却在此时,小院对面的园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悄然退回房中,缓缓地阖上了门扉。
罄冉用力地拍打着,一掌一掌击在白靖炎宽厚的背上。这般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累了,她才渐渐放缓了力道,渐渐停了下来,双手紧紧回抱着他。
突然,她猛地推开白靖炎,扬手掠过他耳际,准确地找到那层接口。
‘撕拉’一声轻响划破雪夜,白靖炎只觉面上一凉,他万没想到罄冉会突然这般。顿时呆愣当场,接着疾呼一声,便摊开左掌去挡曝露在罄冉面前的面容。
罄冉亦被震在当场,身体轻轻晃动一下,猛然抬手,紧紧压住欲冲口而去的恸泣。白靖炎在她朦胧恻然的目光下,顿觉浑身透凉,转身便走。
罄冉一时不防,仍愣在原地,回神时他已在几步开外。她一急,大步去追,刚迈步,早已僵直的腿传来钻心的酥麻,一个失力她狠狠甩在地上。
白靖炎听到声响,大惊之下匆忙回身,几步扑了过来,单膝跪下将罄冉扶起,焦急问着。
“可伤着了!?”
罄冉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神情甚是悲怆而饱含心疼,寒风中他呼出的白气,一团团地模糊了她的视线,泪水再次崩决,烫伤了他的手背。
罄冉缓缓抬手,触上他伤痕交错的面容,颤声轻喃:“十二年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傻……这便是你执意不和我相认的缘由?你这混蛋!”
罄冉说着,似是忽而想到什么,突然直起身来,一把抓起白靖炎的双臂,用力扯开他腕间束袖,将衣袖向上猛拉,见上面不再有交错的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
抬头迎上他深邃如潭,流淌着淡淡哀伤的双眸,罄冉哽咽一声,扑入白靖炎怀中,紧紧圈住他的腰肢,再也压抑不住大声恸哭了起来。
她匐在胸前大声哭泣着,身体剧烈颤抖,白靖炎只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烫,他伸手将他的小女孩搂入怀中,替她挡去风雪,渐渐微笑了起来。那笑在伤痕交错的面容上,竟也动人非常。
罄冉紧紧抱着他,任由泪水浸湿他胸前衣衫。这十多年来,她一直都靠自己,自打入了军营,更是努力让自己有担当,成为底下士兵的依靠,成为府上众人的支柱。面对任何人,她柔软的腰身从不愿弯下,即便是蔺琦墨,也不可能让她完全放松。
可唯有现在,唯有面前这个人,唯有这个怀抱,能够让她回到自己单纯娇憨的岁月,纵容自己畅快地流泪发泄,无所顾忌地撒娇。
其间无论星月如何变幻,这里纵使没有热烈涌动的激情,却有着如冬日阳光般温暖又慵懒的信任,仿佛只要闭上眼睛,便又能重新回到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能成为那个任性妄为的小丫头,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十二年了,她以为是阴阳两隔,生死再不得见,然而此刻投入他的怀中,这其间无论两人经历了什么,无需相问,无需多言,靖炎还是靖炎。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纵使有一日各寻各的爱情,各有各的佳侣,纵然将来儿孙满堂,鬓斑齿松,罄冉知道,在这个怀抱中,靖炎也依然是小时候那个时时宠着她,溺着她的靖炎。而她,亦会是他心中永远的冉儿妹妹。
不知何时雪渐渐停了,匍匐在白靖炎怀中大哭的罄冉也渐渐转为抽泣,渐渐没了声响,只是静静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白靖炎静静地拥着她,轻柔地抚摸她的乱发,浅笑着道:“生日快乐。”
罄冉身体一颤,泪水再次涌上。自亲人离去,这天下便再无人知道她的生辰,十二年了,再次听到这句话,罄冉只觉恍若隔世。
片刻,她抬起头用衣袖印去脸上泪痕,振作一下,轻声道:“靖炎,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白靖炎微微笑着,伸手理顺她耳边的乱发,重重点头:“傻丫头……”
罄冉眼波轻动,忽而开心一笑,宛若孩童,抓住白靖炎的手,朗朗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人的,我就知道!”
白靖炎温和一笑,怜惜地握紧她的手,轻声又道:“是我不对,不该这么多年才找到你,是我不好。”
他交错着伤痕的清减面容上带着闲淡安宁的微笑,五官仍可见少年的模样,可那神情却再不是她熟悉的靖炎。
靖炎的笑是灿烂的,带着可恶的调皮,永远不会这么沉静。靖炎的性情是洒脱的,爽朗的,永远和快乐相连。可是现在的莫之焰,在她的印象中,是个冷冽而孤绝的男人,永远带着疏离和苍凉。
可不管是以前的臭小子,还是现在抱着她默默给她安慰似哥哥一般的靖炎,都让罄冉感受到暖暖的亲情。十二年来,她第一次由衷的感激上苍,感谢它让靖炎还活着,感谢它没有留她孤苦无依。
靖炎定是吃了很多苦头才会完全变了性子,罄冉心中涌起浓浓的自责。当年她不该相信那些士兵的荤话,不该只想着爹娘的尸首而轻易相信他已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