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因由(1 / 1)
冷香阁中风月无边,却通通半点经不起推敲,真情假意交错难辨,多少红颜痴心一片,终究逃不过一场情断心碎,白白葬送其中。她们能够依仗的,只有青春美貌和动人姿态,争相学着逢迎、讨好,才能叫客人的目光多停留在自个儿身上,争取到更多生存下去的资本。
春溪在冷香阁年久,更加深谙其中门道。同行刁难、管事欺压,甚至主子的责罚都不算什么,于她而言,容颜的衰败比任何其他事物都更为致命。春溪已经年纪不小,一直想着能有谁来为自己赎身,带她离开青楼,即便为妾,熬起寄人篱下、遭人白眼的日子,也好过年华老去、门厅冷淡,只能在不知道哪个阴暗角落里枯朽老死。
楼里有两位主子,花魁娘子看似清高,却也没真正对谁下过狠手——观莺被押在破柴房,尚且可以吃喝不缺,依然是最好的证明;反而那位墨觞夫人,整天挂着一副笑面孔,口口声声说同情、宽容,处置起犯错的下人,却是半点不会心慈手软,春溪受了阵子苦累,深知若再不找出路,自己就真的要被埋没在暗无天日的后院,到死都是最低贱的奴婢了。
可能怎么样呢……院子里热闹拥挤,压根儿没人注意到这边清冷的平房,还有屋里顾影自怜的丫鬟。春溪打心底觉得墨觞夫人伪善,不过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好处,就当自己是尊菩萨,可疲倦连同着饥饿,源源不断翻滚上来,刺激着连日来压抑的情绪。甚至有脸皮薄的小丫头,端着碗筷跑到人少的地方来,沿墙根蹲着大快朵颐,那阵阵香味便随夜风飘散开。
怨恨可以督促人停止脚步,不受认定了的嗟来之食,却很难控制腹中馋虫蠢蠢欲动。春溪晓得,这屋里住的歌女们都去前面奏乐献艺了,人人皆盼着拔得头筹,才好多得几份赏钱,故而她们中有过半,连日来刻意缩减饮食,力求一个身段苗条妖娆。
好不容易熬到新年,从台上下来,她们肯定饥肠辘辘,眼里只有吃喝,顾不上其他了吧?春溪如是揣测,远远瞧见后院人影幢幢,厨房透出的橘黄灯火点缀其中,格外诱人。
一大早,赵妈妈就让她去扫灰,从前观莺待过的柴房嫌晦气,没人愿意进去收拾,活儿便落在最不受待见的春溪头上。她忍下来,壮着胆子进去打扫,好在先前已经有仆妇粗略清理过,看不出曾经触目惊心的种种。仗着四下无人,春溪狠狠咒骂一通,反而觉出这儿的好处——左右没人会过来的,自己假装做不完活儿,可不就揽不着更多了。
可惜事与愿违,很快有婆子找过来,粗声大嗓吆喝,道她还当自己是什么娇贵身子,躲在这儿偷懒,真真是副下贱骨骼。春溪被揪着耳朵拖出去,整张脸火辣辣地红,又被使唤去给侧门上的小厮浆洗衣裳。那些小子平日粗手大脚,寒冬腊月里也经常满身臭汗,一双双袜子穿到黑如铁都懒得洗,春溪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呕吐,却得拼命忍着,不敢表露出半点不满——那些人的眼睛贼溜溜的,他们平日当然不敢对楼中女子有所觊觎,可春溪这般被罚下来的奴婢,俨然如砧板鱼肉,任谁上去欺负,只要不过了火,都不会有人管制的。
井水冰冷刺骨,又没有好的皂荚可用,春溪全靠两只手裸露在冷风中,用力在搓拌上擦洗,刺鼻臭味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熏晕倒。小厮们三五成群,不怀好意地在周围晃悠,眼珠子直往春溪胸口盯,时不时猛地凑上近前来,嬉皮笑脸道姑娘辛苦,要不要他们请她吃酒。
“嫂子,您也是有儿女的人,该知道一个姑娘家有多不容易,赵妈妈罚我洗衣服,我认了,可我也不是人尽可夫的贱货!”忆及此处,春溪的眼泪止不住喷薄而出,整个人愈发蜷缩进被褥中:“他们摸我、拉扯我,拿些脏衣裳臭袜子往我身上脸上丢,我知道都是谁指使的!不就是眼瞅着我落难了,人人都巴不得踩一脚吗!”
晚饭没好生吃上几口,春溪竟还有力气吵闹,嘴唇发白,裂开几道细细的口子,和手背上的皴如出一辙。何嫂子心底厌恶之余,难免生出几丝恻隐——没几个人喜欢春溪,却也不至于存心作践;管事婆子们彼此有通气,赵妈妈的确让这蹄子去给小厮浆洗衣服,可并没授意过任何人大肆侮辱。
若当真如春溪所言……冷香阁中,看来是又要好生整顿一番了。
墨觞夫人已经歇下,不好再去打扰,何嫂子就先讲给了主动询问的绯月,请大丫鬟转述给小姐,看能否给个定夺。抛开这些不论,春溪一直劳作到新年的焰火落幕,才终于得喘息之机,溜进歌女们的房中。
她实在太饿,又没有足够坚硬的心志和骨气,等蹲在墙角吃卤肉面的小丫鬟喝干净最后一口汤,打着饱嗝儿,开开心心跑走了,她终于按捺不住,拍案推门而出,避开人一溜小跑,也来到后院厨房门外。看看四下的人都在说笑用饭,春溪心一横,指头掐着手心迈过门槛,里头果然温暖,灶头上都架着大锅,流水样地向外送汤面粥点。
何嫂子看见她,皱皱眉头没有说话,随手捞过一只大碗,举勺打上满满的饺子,努努嘴让春溪接着,到外头去吃。春溪当场觉着大受侮辱,一言不发,连句道谢也不肯说,闷头僵硬转身就走。她衣衫狼狈,生怕被人瞧见笑话,脚下过于匆忙,眼睛只盯着地面,才会一头撞上祝远静,有了后来的闹剧。
“我知道嫂子不喜欢我,我不像人家许锦书,向来最会卖乖,掉那么几滴眼泪珠子,你们就都心疼她。”破旧茅屋里黑炭呛人,没有别的可取暖之物,春溪脸蒙着被子,声音也似染了风寒。何嫂子听着,翻个白眼不置一词,心说若那会儿这丫头发作,莫说饺子,只怕连汤都捞不着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