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8 章 谋杀 E7.(1 / 2)
农历七月十二,上午八点。
罗大手底下的人以前所未有的态度和速度,完成了初步搜查,带着一男一女和两口证物箱来到了公寓五楼。
男人名叫石九,是朋来镇上一家书斋的老板,大约二十,和阮学智年纪差不多,身高一米七左右,清秀孱弱,面容苍白,一身宽松的月白长袍套着,空空荡荡,瘦削好似一根无依无靠的细竹。
此人身子骨当真不好,纵是被下人搀扶着,缓步徐行,爬上五楼也已颇为费劲,眉心紧蹙了。
先他一步被带上来的,是丁家老宅那位四姨太阮素心的洒扫丫鬟,唤作紫萍,十六七的年纪,身量较高,一张脸庞白似银盘,只因风吹日晒,略显粗糙,一双凤眼点漆如墨,盈盈含水,明亮灵动之余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确实是个俊俏丫鬟。
她也不是一人来的,另有一名与她同房居住的丫鬟挽翠也被带了来。两人皆是小步轻移,惶惶不安,脸色吓得惨白。
“已告诉了素心?”
黎渐川立在楼梯口,注视着这两人走上来,忽然想起什么,侧头低声问罗大。
罗大苦涩一叹:“定不了意外,那便只有抓住凶手,连着阮大公子的死讯一同带去,才算对四太太有个交代。虽说四太太和她这堂兄关系极差,但到底是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眼下这不明不白的,我哪敢就去通知。”
“这俩丫鬟是我托相好的喊出来的,没敢告诉宅子里。还望曼晴小姐留情,替我与珊瑚担待些,莫要先告知四太太。”
听到这话,黎渐川算是终于确定了自己心头的一点怀疑。
罗大的温柔乡果然不是四姨太阮素心。
而且,阮素心虽看似没了丁局长宠爱,被发配老宅,做了弃妇,娘家也不帮衬,只让阮学智来试探是否可以再嫁一个妹妹过来,但其内里必然还有别的门道,或是阮素心另有倚仗,或是她被弃一事不似表面这么简单,否则罗大这种看人下菜碟的,不可能还对这位四姨太存有一丝敬畏忌惮。
黎渐川弯了弯唇角,只道:“罗处长办好事,自然会有好结果。”
罗大没听出这模棱两可来,只以为是应允,听了立时便跟吞了定心丸一般,露出笑来,工作热情极其高涨,两名嫌疑人还没在走廊地板上站稳当,他就已经大步走到了跟前,正了正帽子,冷冷发问。
“石九和紫萍是吧?”
罗大目光锐利地盯着两人,“问你们什么话就老实交代,不得隐瞒。我罗大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凶徒,咱们明明白白地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紫萍和挽翠死死埋着头,战战兢兢,连声道不敢。
书斋老板石九温和一笑,声音虚弱道:“罗处长尽管询问,石九没有不配合的道理。”
“问话的人可不只是我,还有曼晴小姐。曼晴小姐心细如发,聪慧超群,许多线索也是曼晴小姐发现的,我罗大愚钝,请曼晴小姐做此案的外聘顾问,协助侦破。”
罗大侧让一步,让黎渐川位居主位的同时,还不忘溜须拍马一下。
石九一怔,抬眼望向黎渐川,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原来曼晴小姐也到朋来镇来了,许久不见,曼晴小姐可还安好?”
“甚好。”
黎渐川的目光凝在石九的脸上,在知道石九是阮学智上海的同窗时,他就料到了王曼晴与他相识的可能,并不惊讶,只带着故意露出的探究,神色淡淡道:“我来了已有两三日了,昨晚阮学智去书斋,没有同你说起过吗?”
“曼晴小姐可是在笑话石九?”
石九笑容凝固,清凌凌的眉眼水一般向侧一撇,漫出些凄楚自嘲的意味:“在上海读大学时我与阮学智尚算是同窗好友,但我二人早已决裂,至今已一年有余,曼晴小姐消息灵通,怎会不知?”
“他此次来到朋来镇,只是与我无意撞见,我无权无势,避让不得,只能任由他连续几日上门,在书斋他对我只有冷嘲热讽,哪有叙起同窗友情,说起曼晴小姐的时候。”
“曼晴小姐若是不信,大可问书斋的管事与往日客人,不必这般说话。”
周围稍远站着的几名住客都未散去,闻言均都窃窃私语,谈及权势压人,石九怯懦等等书斋见闻。
黎渐川听了一耳朵,却仍眉目不动,只低头翻着两口箱子中的一口,里面是简单搜查石九书斋与院子得来的些许可疑物品,黎渐川重点提及的几样东西都有,最显眼的是一封书信。
写信的人是石九在上海的一位好友,曾与他和阮学智都同过窗,此次来信是听说阮学智去了朋来镇,忧心石九遇见他,惹来麻烦。
依据这位好友言辞间透露的消息,可以知道石九与阮学智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但忽有一日,两人便翻了脸,阮学智对石九时不时就是打压嘲弄,处处挤兑,石九也不复从前的自尊倔强,半声不吭,软弱躲避,任其欺凌,有人看不惯,阮学智却说这只是他们二人之事,不须旁人去管,石九也默认,渐渐便无人再理会了。
后来阮家人不知为何在学校拦下了石九,石九消失了两日,再次出现,便是肄业归家,称要养病。
这位好友虽不知他们二人究竟有何隐晦过节,但却相信绝不会是石九主动去得罪了阮学智,便为他考量,来信告知了他多加小心。
“你曾被阮学智与阮家欺凌,以致不得不放弃学业与志向,回到老家,你就不恨?”
黎渐川低头闻了闻这封信,旋即扬眉扫向石九。
“恨,也不敢恨。”
石九静静抬眸:“我只是一个穷乡僻壤里的穷小子,说是书香门第,却父母双亡,亲人不在,无甚积累,能去往上海读书都是靠着一点薄产。阮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是我能说上一句恨的?”
“曼晴小姐,不怕你听到实话,其实今早警察来书斋,同我说阮学智已死时,我心里是没有所谓好友同窗的悲伤的。我深深松了一口气,只有不敢相信的庆幸和愉悦。”
“纵有人骂我凉薄可恶,疑我杀人害命,我也得真心说一句,阮学智,我是不盼他好好活着的。”
黎渐川沉默片刻,道:“你二人决裂的原因是什么?”
“说来曼晴小姐或许不信,他疑心我看上了他家三妹妹,欲行勾引之事。”石九沉沉道,“我百般解释,只是同学互助,他却不听,只认为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与他结交也是巴着他,居心叵测。”
“顾忌姑娘家的名声与往日情谊,我不曾告知旁人过,但他与阮家却仍是不愿放过我。我避无可避,只能回乡,期盼一处清静。”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顺理成章,无甚破绽。
黎渐川最后又问道:“昨晚一整晚你都在何处,做些什么?”
石九神色略显疲惫,言简意赅道:“昨夜阮学智离去后,我就让管事关了书斋,自己回房歇息了,一晚都未曾离开过房间。我不喜下人近身伺候,没有旁的证人。”
黎渐川点了点头,示意长脸警察将圆凳给石九坐坐,免得事情还没完全清楚,就把嫌疑人给累出个好歹。
他看向怯生生的丫鬟紫萍:“紫萍,你昨晚一整晚又在哪里?”
问着,他接过另一口属于紫萍的箱子,迅速翻查。
紫萍紧张地吞了吞唾沫,抬起眼睛小心道:“回曼、曼晴小姐,奴婢昨晚在院里干活到十点钟才歇,歇下没多久,忽然肚子疼,就去了后门的茅房,一直待到天色小亮。”
“你是说你在茅房待了至少三四个小时?”黎渐川手指一顿,从箱子里捏起一个水红色的荷包。
紫萍瞧见,明显神色一紧,口齿也不利索起来:“是、是在茅房,曼晴小姐。”
罗大在旁冷笑:“肚子疼在茅房蹲一宿,然后今天人还能好好地走过来,不见虚弱异样?你这是在拿谁当傻子?老实说,昨晚究竟在哪儿!”
紫萍惊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我……”
黎渐川看了她一眼,闻了闻荷包,然后将其拆开。
荷包里一没装香料二没装平安符,只整整齐齐地叠放了两张纸条,纸条展开,是钢笔字,写着两首缠绵悱恻的情诗。
黎渐川一眼便认出,这正是阮学智的笔迹。
“这是阮学智给你写的?你和阮学智是什么关系?”黎渐川把纸条递到紫萍眼前。
紫萍张了张嘴,脸上立刻滚下泪来:“罗处长,曼晴小姐,我、我真的不会害大少爷!”
她情绪激动起来,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但大致意思黎渐川却听明白了。
紫萍原先在阮家时,其实就对阮学智心存爱慕,只是她野心大,要做阮学智的阮太太,不做姨太太,更看不上通房丫鬟的身份,便拒了阮学智,去了阮素心身边,想着欲擒故纵一番。
谁知她刚到阮素心身边没多久,阮素心就被许给了丁局长,婚期很近,还点了她做陪嫁丫鬟。
她去找阮素心哭诉,阮素心却道出她的心思,且直言要给阮学智不痛快,偏他喜欢的,她就不允。再去找阮学智,阮学智又随阮家大房回老家祭祖了,紫萍无法,只能随阮素心来了丁家。
后来又因差点被丁局长看上,惹了大太太不喜,就罚做了洒扫丫鬟,这次四姨太阮素心被扫地出门,大太太就顺势也把紫萍送了出来。
紫萍落到洒扫丫鬟的田地,已是万分后悔当初没有答应去做阮学智的通房,做不成正头娘子,做个姨太太,也总好过做些天不亮就要起床打扫院子的粗使活计。
正在她懊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时,阮学智却忽然来了朋来镇。
紫萍主动去勾搭上了阮学智,两人一来二去,颇有旧情复燃之意。紫萍有信心,只要她能再与阮学智好上一些时候,就可哄得他带她一同回去阮家,不须再做低贱丫鬟。
但没想到,昨日傍晚,阮学智与她幽会时,竟突然说他已心有所属,要与她断了。
这让紫萍怎么甘心?
她面上善解人意地暂时应了,惹来阮学智心软,说会再来看她,私底下却在入夜后以拉肚子为借口,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她清楚阮学智这两日的踪迹,便在书斋外守着,一路跟着阮学智回了公寓。
没瞧出什么不对,但紫萍不信,又怀疑是公寓内的人,于是便打算潜进公寓看看阮学智会否与谁私会。
可公寓没什么地方可让她钻空子,正当她在外焦急琢磨时,一个穿桃红色短褂的女子却忽然来到了公寓门前,阮学智下来开了门,带着这女人进去了。
紫萍知道自己没有冲去对质的资格,便按捺下恨恼,继续守着,想等那女人出来再跟踪。
这一等就是半宿,天都快亮了,桃红短褂的女人却迟迟不出来。
紫萍一大清早便要去扫院子,再等不住了,只好先回去了丁家老宅,打算改日再调查。
谁成想,就这一夜,阮学智竟死了。
她的未来出路,富贵荣华,又成了梦中泡影。
紫萍说着,呜咽拭泪,哭得是当真伤心,但这伤心里却没几分是真给阮学智的。
“也就是说你没有证人。”
黎渐川道。
紫萍哭声一顿,睁大眼睛:“曼晴小姐,我绝不可能会害大少爷的!害了大少爷,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我是指望大少爷带我出去的!”
罗大的脸上已经挂上了深深的怀疑:“可阮学智已经拒了你,要和你断了,又怎么会答应带你走?你的念想断了,又对他贪花好色,移情别恋一事心生嫉恨,让他开了门,一同上楼,害了他又赶着天大亮前逃走,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罗处长,曼晴小姐!我是真的不会害大少爷,我只是个小丫鬟,我怎么敢!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紫萍惊恐哭叫着。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光头警察从楼下跑上来,凑到罗大和黎渐川身侧,以手遮掩,压低声音道:“处长,曼晴小姐,有人在丁家老宅后门附近的那条小河里捞到了一条床单,全是血,应当是阮学智房间丢的那条。”
“另外,河边有乞丐说,今天天刚亮时,有一个桃红短褂的女人出现在河对面,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河里,扔完就急匆匆地跑了。”
罗大面色微变,目光冷厉地看向紫萍,手一抬:“证据确凿,把凶犯紫萍带下去,严加审讯!”
“罗处长,罗处长!真的不是我……不是我!”
紫萍被拉住,绝望大喊。
黎渐川闭了闭眼,忽然道:“等等。”
罗大一愣,忙摆手,示意先把紫萍放下,然后迟疑着看向黎渐川:“……曼晴小姐?”
目前查到的一切,绝称不上证据确凿,只是嫌疑最大的,也确实就是丫鬟紫萍。
但黎渐川知道,杀害阮学智的凶手确实不是紫萍。
她的物品和她身上都没有阮学智昨晚带来的那丝淡香,反倒是另一位,书斋老板石九,香气极淡却有。
只是还是那句话,没有任何一样关键证据,指向这位石老板。
念头翻来覆去奔涌,看似很慢,实则只有短短几秒。
众多惊诧疑惑的视线注视下,黎渐川缓步走到了石九面前:“石老板可否脱下皮鞋?”
石九怔了怔,皱眉道:“曼晴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黎渐川盯着他,道:“紫萍作为丫鬟,并未裹脚,脚虽小,但据我目测却没有一楼窗台那道鞋印那般小。而且她现在虽是洒扫丫鬟,可从前却是房里的贴身丫鬟,不是从小做粗使活计的,养不出能拖动一个大男人,并将其随意摆弄的力气。”
“此外,就如紫萍所说,她是绝不希望阮学智死的。她指望阮学智带她走,若真要杀人,也只会去杀和她争抢阮学智的人,而不会是寄托了她希望的靠山。除非她真的恨极,走投无路了。”
石九道:“曼晴小姐认为紫萍无辜,凶手便只会是我?”
黎渐川没答,只道:“你看到我是协助断案,而非嫌疑凶犯时,表现得有点惊讶。”
“你肄业回老家的原因,寻常同学或许不知道,但阮家一定有人知道,需要我去一封信问问吗?你若做女子打扮,妆点之物不可能凭空而来,需要我再派人去查镇上或县里那些胭脂铺,洋货行,成衣商店吗?”
石九沉默地与黎渐川对视着。
片刻,他忽地笑了起来:“曼晴小姐,说实话,我看到你毫无嫌疑地站在这里时,就已经知道我输了。”
“我原本想着你在这里,该是最大嫌疑,为免麻烦,以你的性子和对阮学智的厌恨应当随意压下,当作意外结案。再不济,你要调查,但也该是忙着洗脱自身的嫌疑,而不该是去怀疑别人。”
“若是那样,警察想不到会去查我,就算查我,也不会有你可从容去打探我与阮学智的过往。”
“更何况,我认为一般人是不会看到一名女子随阮学智进了楼,还会去怀疑这名女子的性别的,顶多是看女子力气大小罢了。”
话说到这里,罗大怔愣,周围住客也尽皆愕然。
“石小先生,真是你杀了人?”
教书先生赵成远难以置信地惊问道。
石九虚弱之色顿去,淡然点头:“是我。他该死。”
说着,石九弯腰,将自己的一双皮鞋脱了下来,袜子也扯掉,完完全全地露出一对畸形扭曲的小脚来。
“曼晴小姐可想听听它的来历?”
他抬起头,笑着问。
黎渐川沉默了一阵,点了头。
他抬手阻止了警察要立即将人拖下去的动作,随后石九清淡的声音便在公寓五楼的走廊中漠然响起,娓娓叙来一则可怜可恨的故事。
石九生在朋来镇只是祖父与父亲不争气,若非祖母看着,仅有的一点家底都要败落完了。
石九前面的兄弟姐妹有三四个,但没有一个活过十岁,全都夭折了。石母生下他后,难产去世,孝期还没过,父亲就抛下家里,跟人去上海做生意了,只留下在石老太太和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石九。
石老太太接连死了三四个孙子孙女,已变得有些魔怔,怕石九也养活不成,便学了不知哪里来的玄乎说法,将石九这个孙子当作女孩养。
寻常信了这说法的,把男孩当女孩养,也不过就是外表打扮,对外说法之类,哪有完完全全真当成女孩的。
可石老太太当真是魔怔疯癫了,她把石九当女孩养,便是真的当女孩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