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8 章 谋杀 E7.(2 / 2)
石九尚还不会说话时,石老太太便亲自动手,给他缠了小脚,更是从小就对他说,他是个女孩,得有女孩的样子,三从四德,温婉贤淑,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
十岁之前,石九也只以为自己当真是女孩。
待他过了十岁,石父打上海回了村子,说自己在外面新娶的女人害他,令他再不能生育,日后石家传宗接代只有石九这一根独苗了,再者人已活了下来,不须再当女孩养。
石九懵懵懂懂,不知男女之别,被石父带去上海,还常常依照习惯做小女儿姿态,令石父厌恶万分,整日打骂。
后来石九渐渐知事了,自己心里也痛恨,看见自己一双小脚,恨不能断了。
他扭正自己,慢慢变为普通男子的模样,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一双陋足。过去的阴影逐渐褪去,石父也对他满意起来,在病故之前将不多的家产交到了他手上。
一切都在变好,石九满心以为未来自己虽无法娶妻,孤身一人,但仍能前途坦荡,光明报国。
却没想到,一次意外受伤,让他的好友阮学智发现了他的秘密。
好友没有关心他,没有为他保守秘密,而是一夜撕扯下伪君子的面具,变了虎狼。往日情谊全都粉碎,只剩鄙夷恶毒的言语,嘲弄戏耍的态度。更甚者,阮学智醉酒,拿他做了娈童,一边捶打他畸形的脚,一边疯狂□□贬骂他。
他说若不想此事人尽皆知,就遂他的愿。
石九恨极,一度想杀了阮学智逃离上海,但不等他计划此事,阮家不知为何知道了阮学智与一名男同学厮混的消息,拦了他,警告外加一顿狠狠的打。
石九知道上海已无他的容身之地,不必再执着,于是便退了学,回了朋来镇。
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却又在半年多以后,得到了阮学智来到朋来镇的消息。之后,他遇到阮学智,阮学智故技重施,逼他就范,已是不需多谈,早有预料之事了。
当他再一次被迫穿上桃红色的衣裳,涂上清淡的香粉,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世间当真有一种阴影,如跗骨之蛆,永生难去。
“所以我杀了他。”
石九冷漠道。
“他该死。”他又说。
走廊上隐隐响起了啜泣声,罗大与宁永寿等人也是一脸复杂唏嘘。
有警察过来将石九拽起,带出公寓了。
季太太过来道:“曼晴小姐,不能救救他吗?”
“杀人偿命。”
黎渐川低声道:“况且,他自己不想活了。他也在等,什么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剖开患处,卸下负担。剜除一生阴翳之时,他就已经做好把自己的命也舍弃的准备了。”
“或者,他原本有其他的选择,但——”
说到这儿,黎渐川神色微凝,朝季太太点了下头,便抬起步子:“各位,我还有事,先下楼一趟。失陪。”
语罢,转身快步下了楼。
公寓门厅前的大街上,阮学智的尸体已被处理干净,有名粗布衣裳的妇人正在奋力擦洗石板上的血迹。
路边小汽车的车门关上,石九被警察押着坐在后座,面色淡漠,鸣笛声响,汽车发动,迅速远去,有什么从车门的缝隙处钻出,掉进大街的石砖缝隙里。
尾气与扬起的尘土中,一个穿着短打,身材精壮高大,睡眼惺忪的混混从街角转进了公寓对面的胡同里。
晃晃悠悠在胡同里走了一段,混混寻个杂乱角落,靠墙停下,朦胧的眼神瞬间清明警觉。
他前后望了眼,手掌一翻,两张黄纸剪裁的单薄小纸人从街上的石砖缝隙里迅速飘出,躲过行人视线,落在他掌心。
两张小纸人上分别写了简体字,一张上写的是走投无路,另一张上写的是诸事顺利。
抽出根火柴,把纸人点燃,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烧成了灰烬,混混才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摸了摸下巴:“这两个buff用在那老板身上也不算浪费,至少试探到了一个。”
“王曼晴……这个玩家第一天的身份可真够不错的,希望快点轮上我……我还没穿过旗袍呢。”
混混戏谑地挑了挑眉,抬脚碾去落地的散灰,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继续朝胡同深处走去,很快消失不见。
没多久。
高跟皮鞋无声落地,出现在那一小撮被碾散的灰烬旁。
黎渐川望着胡同深处,双眼微眯。
不出所料,案子不是玩家动的手,但却有玩家的影子在背后推了一把,目的无非是试探这局游戏的深浅,顺便钓出别的玩家。黎渐川既然已经打算走侦探的路子,就是做好了暴露的准备的,现出身份只是迟早的事。
而且,钓人者,人亦钓之,不到最后一刻,又怎能知道究竟谁是渔夫,谁是鱼?
……
公寓坠楼案突发,又风风火火地结束。除了街角的风闻议论又多了一些,似乎对朋来镇并无更多影响。
宁永寿一夜没睡,又忙碌一早,却还有心情提醒黎渐川别忘了中午请他吃饭,黎渐川既说了,那自然做到。
饭后黎渐川辞别宁永寿,在镇上前前后后逛了起来,完全不打算早早回去公寓休息。他猜到阮素心极可能派人请他去丁家老宅问案子,而他暂时不想与阮素心这个最了解王曼晴的人见面,便只好以去海边散心为借口,躲避一二了。
朋来镇不大,黎渐川边走边停,时不时捕捉些飘入耳中的闲言碎语,也只花了三个多小时便将镇子绕了一遍,大致清楚了镇子的格局。
这小镇被公寓所在的这条宽阔主街从中间划分为较为对称的东西两半,主街正中全是洋行商铺,两侧向里延伸,则全是弯弯曲曲不知通向何方的小巷胡同,没有规律,极易迷路。
最南面靠海,有一处荒废的港口码头,码头附近的主街东侧是新建了没多少年的一座基督教堂,两名外国传教士长居在此,偶尔会出门去镇上传教。
教堂后方,小定山脚下,就是占地极广的一片连绵屋舍楼宇,被镇上的人称为李家别庄,是县城那位刚去世的李老爷修建的,用作避暑之用,近几日只有那位完全不同于两个出类拔萃的哥哥纨绔李三少李新棠住着。
隔着一条主街,对面也是豪奢之地,镇上有名的乡绅富户都聚集在此,宁家、周家是其中最为阔绰,占地最多的。
而丁家老宅和罗大在镇上的住处,却是在镇子最北面,那里一条小道从主街抻了出去,走不过两里地,就是官道,直通县城,方便得很。
至于寻常老百姓,却是深居巷弄,挨不上主街的边儿了。
黎渐川用半个下午的时间在脑内绘制了一张朋来镇的笼统地图,又用半个下午在茶楼闲坐,捕获了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至此,才总算是对朋来镇这个地方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只可惜午饭时,听宁永寿说那位蓬莱观的冯大师被请去了县城做法事,明日或后日才会回来镇上,今日他注定想见都见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镇民成了他的怀疑对象,被列为疑似玩家,需要小心防备观察。
但总体而言,若不论凶杀案的高发频率和镇民们对生死的奇怪态度,以及那几个疑似玩家的影子,朋来镇便是与其它繁华点的沿海小镇没有任何区别,平凡而又安宁。
晚上七点半。
夜色稍浓。
黎渐川回了公寓,询问门房,却得知今天丁家老宅并没有人来寻他。
到房间,洗漱完毕,锁了门熄了灯,再很不见外地把王曼晴与阮素心的来往信件塞进自己的魔盒,努力给下一位玩家提升好难度,时间便也慢悠悠到了八点整,黎渐川靠在床上,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
昏黄的灯光,漂浮的尘埃,简陋的木桌,以及三根燃烧的白色蜡烛。
黎渐川睁开双眼,围桌而坐的七道身影一个不少。
斗篷漆黑,气氛压抑。
很显然,这些老玩家一个比一个谨慎,开局第一天没敢贸然去做太多事,只是调查试探为主。因为这局游戏的要求是制造谋杀,而谋杀又可能存在陷阱,所以干脆连玩家之间的杀戮也因观望而暂时消失了。
这倒是形成了诡异的和平友好局面,虽只是暂时。
在玩家们透过斗篷的阴影互相打量探究时,木桌蜡烛旁的金色钢笔再次无声地跳了起来。
“哗啦啦——!”
黑皮笔记本猛地掀开,疯狂翻动。
七张纸页飞出,来到七名玩家面前。
纸页上浮现出血色的繁体字:“请选取您今日与某桩凶案有关的生活碎片,记录下来,限时一分钟。”
黎渐川对此早有准备。
这碎片记录不局限在是否是玩家犯下的案子,自己又是否与它有关,那么他完全可以从下午听说的那些凶案里选出一桩,以他的茶楼听客视角,记录下来,避免谈及阮学智而让人早早把自己这个三号和已经暴露玩家身份的王曼晴联系起来。
揭玩家身份,和揭几号玩家可是不一样的。
思索间,黎渐川抬手摘里。
他握住钢笔,在纸上缓缓地写了两行字。
“我听见周二的名字,他们在议论他,说他死在一场众目睽睽的谋杀之下,被无形的游魂砍下了脑袋。
众人惊叫,满地鲜血,只有一颗大好头颅翻滚着,双眼圆睁,茫然无措。”
写完,他放下钢笔,纸页便像是得到消息一样,化作一道迅疾归家的风,眨眼就飞回了笔记本中。
他的纸页飞去没一会儿,剩余六张纸页也早有准备般陆续回去了。
黎渐川估摸着其他玩家和他想得应该差不多,不会给出与身份相关的明确碎片,但即便如此,只要与凶案有关,就可能是有价值的线索。
收回七张纸页,黑皮笔记本缓缓翻回了扉页。
扉页上仍写着罗大那个故事的开头,但笔记本和钢笔似乎没有把它续写下去的意思,静静再翻一页,方才落笔。
“民国二十年的七月初十,一名神色阴郁的年轻人从梦中前来拜访冯天德,带着一个血红的、灰粉的、不断蠕动着的人脑雕塑。
他疲惫又无力,被灰败与绝望充斥,说话时恍惚而又夸张,低沉与亢奋不须切换地爆发着。他称这是他的大脑,他在一场怪诞的梦里无法醒来,于是挖出了自己的大脑,想要调查自己梦魇的原因。
冯天德望着人脑雕塑,兴奋而又紧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但它们是如此强烈地袭击着他,驱使他去破坏,去毁灭,去舔舐,去啃咬那些蠕动的深邃的纹路。
他陷入一种抽搐癫狂的状态。
等到他渐渐清醒过来,年轻人已经离开。梦醒了,他在他的房间,在蓬莱观。
次日,他听闻主街附近的胡同里发生了一起惨案,一名年轻男子被人剖开了脑袋,脑壳犹在,内里的大脑却不知所踪。
挖脑魔案是朋来镇出现的第一桩凶杀案,凶手被判定为游魂。
——《七月初十挖脑魔案》,完善自二号玩家碎片记录。”
句号轻轻勾出,意味着这个短小的故事的结束。
但金色钢笔却没有立刻躺下,而是顿了顿,继续书写道:“今天没有一场凶案是由在座的各位制造而出的。我有些生气,总是有人不想遵守应当遵守的规则,这需要惩罚。”
“我将随机选择在座的某一位,惩罚他失去身体的某个功能。希望各位读者努力制造凶杀,勿要心存侥幸。”
不等七名玩家反应过来,啪的一声,黑皮笔记本合拢,钢笔也如失去无形握着的手掌的支撑般,徐徐倒下。
两段文字,都有些难消化。
黎渐川扫视其余六人,没有从他们几乎毫无变化的坐姿里看出什么明显的东西。
只有七号玩家忽然侧了下头,懒懒地笑着开口道:“连个答疑时间都没有了,可真吝啬。不就是没去杀人嘛。哎,几位,谁丢了什么功能,现在能感受到吗,还是要回去才能知道?”
桌上一片沉默,无人理会他。
黎渐川拿起干硬的馒头,咀嚼吞咽,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这只是第二次晚餐,开胃而已,没人愿意讨论交流,或出言来点误导,暴露出某些东西,也实属正常。
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一局里,他们彼此之间全都是明晃晃的敌人。
又是一场寂静窒息的晚餐。
这在黎渐川参加过的潘多拉晚餐里,还是算少见的。
没滋没味地吃完清粥馒头,在九点钟到来之际,黎渐川闭上双眼,警戒高提,一半心神放在盛着镜片的魔盒内,一半心神放在即将进入的新身体周围,做好了随时反击或使用镜面穿梭脱险的准备。
这个副本规则下,玩家若想杀玩家,利用新旧身体的交换时间是最容易的法子之一了。
拉扯感传来。
轻微的眩晕迅速从颅内褪去,黎渐川快速感应四肢,一动不动地无声睁开了眼。
没有危险的预感刺来。
四周寂静,一片漆黑。
黎渐川目光穿透,扫视一圈,能看出这是一间颇为奢华的男子的卧房,他正侧躺在卧房里间的床上,身穿丝绸睡袍,周遭没有足够伤害他的物品。
看来四号玩家很可能没给他留什么不该有的惊喜。
小心地从床上坐起,黎渐川的目光掠过床头架子上挂着白衬衫和西服外套,和博物架上一排又一排在这个时代不仅昂贵而且稀罕的西洋玩意儿,缓步绕过屏风,向外间走去。
走到一半,他的脚步倏地顿住。
外间贵妃榻边的窗子半开着,窗台上一道身穿大红嫁衣,盖着珠串盖头的身影静静坐着,脖子诡异歪曲,面朝屋内,似是有一对直勾勾的阴沉眼珠,正藏在那盖头后,盯视着屋内生人的一举一动。
一对纸娃娃坐在那双垂落的腿上,被一双苍白发青的手拢着,笑嘻嘻地露着鲜红的舌头。
阴寒之气一寸寸窜上脊背,如蚂蚁攀爬。
但黎渐川的脚步却再度抬了起来,不退反进,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坐着新嫁娘的窗子。
“看来,我这次轮到的是李家三少李新棠了。”
黎渐川一身轻薄睡袍敞胸露怀,走到近前,眉眼恰到好处地扬起了一派糅了矜贵与浪荡的风流。
被夏夜烫得火热的手掌抬起,抚上了新嫁娘过分细窄的腰身,另一手拿起贵妃榻上的一柄玉如意,随意探来,挑起红盖头的一角,将那双同时藏着狡黠逗弄与幽秘沉郁的桃花眼暴露在薄凉的月光下。
黎渐川垂眼,看着那两片因涂了淡色胭脂而显出几分似吮吻过后才有的糜烂艳色的唇。
“半夜衣衫不整潜进继子卧房,试图勾引继子……”
他道:“宁博士,你这个小娘做得是不是有些太过放荡不检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