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2 / 2)
翌日,天空忽而便阴沉了下来,大军准备开拔时天尚未亮,火把照得四处通明。兵勇们肃然得收拾着行装,蔺琦墨巡视了一圈,见凤瑛缓步迈出主帐,眯眼正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忽而他便想起了罄冉脖颈处的那个牙印,只觉窝了一肚子火,迈步便向凤瑛走去。
凤瑛自也看出了他的怒火,竟是一笑迎了上来,然而那笑却未曾入得他的眼眸,在这阴沉的天空下,越发显得俊面冷清。
两人走近,隔着一步之遥四目相触,同样的孤立孑骜,彼此锁定了对方的眼睛。目光交撞处,如结薄冰,空气凝重得似能被刀切开,凤瑛唇边笑意却愈深,而蔺琦墨脸上竟也出人意料地掠开薄笑一缕。
“此处已离近战场,并不太平,子恪君王之躯,似昨夜之举,以后还是莫要再有了。四郎直言,子恪莫怪。”
凤瑛摆手,亦笑,道:“四郎所言甚是,眼看大战在即,你我更该恪守职责,且不可肆意胡为才是。四郎说对吗?”
蔺琦墨自是知道,他在说昨夜自己留宿罄冉帐中之事,也不介意反而朗声一笑,道:“陛下所言极是。”
“急报!”
却在此时一声大喝,伴着清亮的马蹄声传来,两个男人均是一惊,相继移开了争锋相对的目光,结束了这场两个男人间的无形战争。
罄冉自营帐出来便察觉出不对来了,整个军营虽仍在收拾行装,准备开拔,可气氛分明便要沉闷很多,似是人人都压着一口气,不敢大口吐出,更不敢大口吸气,更别说喧闹说话,整个军营静默的可怕。
她心生狐疑便快步向主帐走,尚未进入便听到凤瑛清扬的声音,虽是语调平稳,可声音冰冷,显是已经发怒。罄冉一惊,便停下了脚步,竖起耳朵静听。
“这个程曲,怎如此不听人言,朕还特意嘱咐他,要多多听取仲卿的意见,主将副将齐心协力打好江州这一仗,他怎就那么没有容人之量!”
“皇上息怒,这三尾寨真有那么重要?末将看这小寨三面环山,穷乡僻壤的,实对战事没多大作用啊……”
听了这几句,罄冉心一紧已大致猜到发生了何事。撩起帐幕悄悄进了帐,在下首落座,却见凤瑛站在悬挂的大地图前目光阴沉,他指着那处三面环山的小寨子冷哼一声,道。
你们怎不好好想想,此小土寨若果真没用,敌军何必费尽心机在情势这般紧张之时向三尾寨急派四万精兵?童珉怀乃麟国勇将,且有胆有识,若果真是没有用,他有必要亲临三尾寨防守吗?”
凤瑛目光在帐中人等面上一一带过,最后落到蔺琦墨身上,罄冉分明见他微微眯了下眼睛,蔺琦墨却似毫无所觉,只优雅的抿了一口茶,抬头望向那地图,沉声道:“陛下所言有理。这处小土寨现在看好像是没多大作用,可若我方大军攻过江口,此山寨倘还在敌军手中,那可便麻烦了。敌军完全可以依此寨为巢穴,出击将我军一分为二,到时我军东西不可联络,而敌军则可借有利地形来回冲锋,肆意攻击我军一翼。”
蔺琦墨的话说完,帐中诸将已是变了面色,尽皆凝重。
“没想到这个童抿怀如此狡诈!”
“他让兵勇在杨柳河岸日夜操练,原来便只是为了吸引我军注意,并非真要与我军在杨柳河大战一场,而是暗中掩护他调派主力增援三尾寨!”
凤瑛盯着地图,目光冷清无声,半响才敲击几下桌案,叹息一声,竟是看向蔺琦墨,摇头道:“那日该听四郎的,真该任命仲卿为前军主将。程曲点将时,唯有他一人提出应以重兵抢先出击拿下三尾寨,可惜……”
凤瑛见蔺琦墨淡笑不语,收了话,扬声道:“罢了,事已至此,马上传令前军,任陆悦峰为前军主将,程曲暂停职候命。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给朕拿下三尾寨!另外,大军开拔,朕要以最短的时间赶到启城。”
“是!”
三日后孜军营一路急赶,终于护送着圣驾来到了启城。尚未进城,远远便能看到三尾寨的熊熊火光。
启城虽是被青军攻破的,但可以看出战争打的并不激烈,城中建筑也未有太大损毁。依着凤瑛于蔺琦墨的商定,凤瑛早已三令五申,青军进城后并没有扰民,也不曾处置城中官员,只关押在了大牢。
可尽管如此,依旧能看出百姓对战争的惧怕,街上静悄悄的,若除去四处可见的官兵,这便似一座空城,又若幽谧尘嚣的世外古镇。然而那血色未除的大石板路,却在斜阳下昭示着不久前的风雨血腥。
凤瑛并未按官员的安排入住城守府,而是带着一众亲兵直接出了南门,逼向三尾岭下的青军营地。蔺琦墨自是要相随的,罄冉磨了几句也跟了来。
一路不断有大批伤员向后方送,不绝于道。空气中也带上了浓烈的硝烟味,自古凡是战略要道,在此处的争夺战便上演得愈发激烈。此时战争双方都意识到了三尾寨的紧要,自是杀红了眼。
青国西峰军虽训练多日,装备精良,但镇守三尾寨的四万麟兵却也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精锐,又有童抿怀亲自坐镇,纵使陆悦峰下令不惜代价,日夜猛攻,然而竟至今也不能攻上山寨。
罄冉几人到达军营时,夕阳的余晖尚挂在山头,一日的强攻刚刚退去,大量伤兵由山谷运回,哀嚎声、惨叫声、抽泣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向山头,隐约能看到麟国高高飘扬的旗帜,上面青色的图腾在山风中猎猎翻卷。
四处都是伤兵,烟尘滚滚,血迹斑斑,罄冉只觉又回到了在镇西军中的日子,每日在刀口上煎熬,麻木的看着身边不断有人离去。
想到那副被蔺琦墨烧毁的青国攻势图,罄冉忽而揪心,若那日蔺琦墨将他的所觉告知凤瑛,这里也许不会死这么多的人,也许青军在麟兵增援三尾寨前便拿下了此处。
可若是这样,没有他从中微妙调停,凤瑛会不会果真将合约大打折扣,那样换来的会是以后青麟两国更大的伤亡和更深的矛盾?也许和平从来都是鲜血浇灌的,没有牺牲,便不能妄想得到安宁。
罄冉茫然看向蔺琦墨,却见他依旧白衫飘扬,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来。倒是凤瑛,面色阴沉的似是能拧出水来。
人人都能看出,虽是青国雄兵压境,来势汹汹,可是于麟国的这第一场大规模交锋,青国已落下风。甚至在这江州的战场上,若夺不过三尾寨,那么便意味着青军失去了优势地位,每日更要消耗大量的军粮和人力。
尚未入得辕门,便见一青袍将领带着一众人快步迎出了军门。那将领身形俊秀,着一身银甲,青袍大麾,盔帽下面容英朗,剑眉飞扬,正是三年前罄冉在露州城见过的录郡王之子,凤瑛刚刚任命的现西峰军主将陆悦峰。
他虎步出了辕门,望到凤瑛顿时便身体一震,目有敬畏和喜悦,低了头他甚至是飞掠到了凤瑛身前,撩袍单膝跪下,沉声道。
“臣陆悦峰恭迎圣驾。”
凤瑛忙纵跃上前,将他一把扶起,微笑道:“辛苦仲卿了,这三尾寨的仗打的不易吧?”
陆悦峰面有愧疚,退后一步便欲再跪,凤瑛却扶住了他。
陆悦峰面有动容,颤声道:“臣有负皇恩,连攻数日竟依旧拿不下三尾寨,臣有愧陛下厚爱。”
凤瑛摇头,抬眸望了眼硝烟滚滚的山谷,宽慰道:“此事怨不得仲卿,那童抿怀乃当世良将,又借助天险,我军失了先机,拿不下也在情理之中。此战你也辛苦了,容我军修整明日再战。”
罄冉见陆悦峰战袍上满是鲜血,银甲银盔更是血色模糊,显然是刚从战场返回,她面容沉重,看来这场仗怕是还要拉锯多日。
正思虑间,却听凤瑛的声音再响。
“仲卿,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蔺琦墨蔺将军。你不是一直苦于无缘于蔺将军结识,此番可要好好向蔺将军讨教才是。”
罄冉回过神来,但见陆悦峰面上有显而易见的欣悦,迈出一大步走至蔺琦墨身前,神情肃然得抱拳拜道:“属下陆悦峰见过大帅。”
对他的大礼,蔺琦墨倒也受的坦然,只面带微笑,轻轻颔首,道:“陆将军文武兼备,素有威名,蔺某也深交已久,陆将军多礼了。”
言罢转向凤瑛,道:“陛下一路也辛苦了,入营再细谈吧。”
一行人入了营,凤瑛于诸将商讨军情,自有小兵领了罄冉前往休息。
虽是冬季,然而空气中还是有着抹不去的血腥味,罄冉躺了会但觉烦躁。起身步出营帐,遥见三尾峰坡陡谷深、怪石嶙峋,却偏又林木众多,想来山中定是水清泉秀的,三尾寨建在此处,果真是易守难攻啊。
她叹息一声,又立了片刻,觉得有些累了,见主帐已久灯火通明,又叹一声,转身回了帐。
这夜众将商讨到极晚才散去,陆悦峰将凤瑛送至皇帐却并未马上离去。虽已临近三月,然则山中夜风清寒,两人围着炭炉坐定,温上酒壶,薄公公替二人斟满酒杯,才躬身退去。
凤瑛举杯轻饮,笑道:“这般于仲卿对坐夜饮,倒似又回到了在风啸营的日子。”
陆悦峰面有追忆,亦有感叹,眸中更有几分敬畏,动容道:“陛下九五之尊,属下僭越于陛下平起平坐,陛下厚爱,下臣实在”
凤瑛却抬手止住他的话,叹息道:“今日朕于仲卿饮酒叙旧,仲卿不可扫朕兴致。你于朕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习武,如今坐在一起闲谈家话有何不可?”
凤瑛说着仰头饮下半杯清酒,眉宇间几分轻松的欢悦,却偏又让人觉得几分落寞黯然,他扬眉一笑,道:“仲卿啊,这一年多来朕以九五之尊呆在那皇宫中,连个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有时真觉不如当年于兄弟们在一起时快活自由”
凤瑛的话带着几分怅然,陆悦峰一惊,忙道:“陛下恩威,我等兄弟定誓死效忠陛下。下臣还记得,当年在东坪山,陛下曾言定要这天下内政清明,万众归心,四海来朝,陛下要臣守好平郡,将平郡变成鱼米之乡,变成天下最富饶的一方,来日挥兵南下的后盾。下臣一日不敢或忘,这些年劝农兴桑,兴修水利,发展人口,督练边军……今日终于等到了陛下挥师南下,御驾亲征,仲卿还等着陛下带我等创下功勋呢。下臣亦知道,陛下定能成为一代雄主。”
他说罢,起身便拜在了凤瑛身前。凤瑛面有动容,将他扶起,笑道:“仲卿所言不错,朕定是要一统河山,大治青国的。这次举国出兵,定要一举灭掉麟国,令我青国扬威天下。”
陆悦峰面有兴奋,复又眉宇轻蹙,道:“陛下真信得过蔺帅?他终归是麟国皇族,是麟武帝的堂弟,此事”
凤瑛却笑着抬手,道:“你不了解蔺琦墨,此人胸有大志,又是大智之人,深懂审时度势,顺应天命之理,又悲悯天下,是个胸有沟壑之人。他早知麟国已药石不救,此番助青国,也是取利避害。况他既于朕有条约在先,在小事上朕不敢断言,但大事他定不会阳奉阴违,陷害我青国。这四国庙堂,若说还有一个坦荡君子,那便是此人了”
陆悦峰没想到凤瑛对蔺琦墨的评价竟如此之高,一时愣住,半响才又道:“既如此,陛下何不诚心招抚他,令他为我青国效劳。下臣看他虽是此番助我青国,受了我青国朝臣印信官服,可他既不下跪称臣,也从不穿戴我青国官服,对陛下也多有不敬”
凤瑛唇角微抿,接过他的话,道:“他确实未曾向朕称臣,此番他相助,表面为我青国臣子,其实只是于朕站在一起的合伙人罢了,他不服朕,亦不愿真心效劳我青国,强求不来的。蔺琦墨于静王何等关系,想来你也知道,此人心志高傲,又灵诡善谋,不喜金银,不近女色,不贪权位,对这种人唯有施恩予心方可延揽,然朕对其无恩可施,其心又早已随静王而去,坚若顽石。这次他能助青国攻麟,若非朕以静王动之以情,怕是也不能如愿。”
陆悦峰想着凤瑛的话,想着静王于蔺琦墨的感情,面有唏嘘,只道:“但愿这次有他相助,这仗能好打几分,少些伤亡。”
翌日,天未亮蔺琦墨便着上了一身铠甲,戎装焕发得入了营中主帐,今日他将第一次以青国大军主帅的身份,在这里升帐点将。
罄冉这日也起了个大早,弄了套凤瑛亲卫的服饰穿上,早早便候在了营帐前。见凤瑛一来便讨好一笑,忙迎了上去。
凤瑛虽瞪了她一眼倒也没说话,于是罄冉便满心欢喜的,一脸得逞的,跟在凤瑛身后一溜烟的也进了大帐。此时帐中早已经是诸将满座,凤瑛进来,他们纷纷起身跪拜。凤瑛点头,坐在主位上,罄冉自是大摇大摆的站在他的身后。
大帐中一阵静默,有凤瑛在场,诸将谁也不敢多言,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着。蔺琦墨却也不急着点将,只坐在主案之后,一直静默无声,却又无形中给人极大的压力。
他仅在凤瑛进来时起身迎了下,却并未下拜。然后便一直坐在案后,注视着帐中每个人,大帐中静默许久,待诸将忍不住抬头时,蔺琦墨才霍然起身。
此刻帐中火光明亮,似在他的银色铠甲上镶出了一抹抹浮动的光芒,耀目中带着金戈铁马的寒气。
他的目光冷清无声扫过帐中,诸将竟皆垂首避过,似是不敢与之对视。罄冉也觉这样的蔺琦墨很是威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一时忍不住盯着他看,却觉出了他身上的凛冽气息,又低了头。
她知道,这些将领定然如孜军营的将士们一样,心里也是不服气蔺琦墨来当这个主帅的。但是此刻,怕是面对这般让人心生压力的蔺琦墨,相信他们心里还是有些威慑的。
帐中一阵沉冷,蔺琦墨见气氛已烘染的差不多了,忽而跨前一步,绕过主案,只见他面容沉肃,目光四掠间“唰”得一声便将腰际悬挂着的宝剑卸下,高高地捧了起来。